莫和鲁迅过不去 ·毛志成·   这些年来,和鲁迅过不去的文章有三种:   一是专揭鲁迅“阴暗面”的,意思是多年来你们只讲鲁迅的辉煌面,讲得 又很霸道,近乎封住了一切有异议者的嘴;现在文化环境宽松了,也就该轮到 我讲些有关鲁迅的另外隐事、另外隐情来给你们听了。   二是站在现在的文化起点上,来挑剔几十年前鲁迅那个文化起点的某些“ 低矮”,用以证明我们比鲁迅还了得,鲁迅没有什么了不起。   三是专拣那些被鲁迅反对过的人,反对过鲁迅的人,当初被鲁迅比矮了的 人,来吹、来捧。将这些人赌气吹成第一,捧成魁首,鲁迅也就自然地降了格 。   前两三年,我在《东方文化》杂志上读到了《顾颉刚自传》的连载,大约 在“之三”那部分,看到了顾先生当年与鲁迅那场官司的内情。看那意思,占 理的是顾先生,亏理的是鲁迅。对于那样的旧案,余生也晚,不便妄下评断, 但顾先生对鲁迅为人的某些概括,诸如心胸狭窄,多猜善疑,又极易被人利用 ,我却压根儿不信,我信的只有《鲁迅全集》,那似乎不是如顾先生所讥讽的 那种人能写得出来的。   近年来出了一些长期被封禁的书,如徐志摩的,如梁实秋的,如周作人的 ,也出现了一些对这些人和这些书的评论文章和赞许文章。这很正常,也于文 化发展有益。但是某些赞许文章也显得有些赌气,于行文中有意无意都想加重 这些人的“高于鲁迅”的形象勾勒。至少,赌气不好。   不必讳言,鲁迅生前在向封建文化、殖民文化投发“投枪、匕首”时,确 实误伤了或过重伤害了一些人。也不必讳言,近几十年中我们把鲁迅的“权威 ”强化到了“霸道”的地步,使很多与鲁迅有过文字怨的人书不能出,文不能 选,只能充当那一段文学史上的“反动”符号,且成为历次运动的斗争“靶子 ”。但是,前者有其时、其势上的特殊原因,后者的责任又与鲁迅本身无关。 我们搞匡正,这两个因素不能忽略。   鲁迅生前对某些人的误伤,以及伤之过重,与鲁迅“投枪、匕首”的正确 命中率相比,毕竟是次要的,从属的。而且,其中绝少完全基于私怨而投发, 唯以报睚眦之仇为目的之事。因此,最能证明自己是被误伤、被过重伤害的有 效行为是:首先表示对鲁迅主业绩的理解和难免性失误的谅解。如郭沫若、梁 实秋、林语堂。   至于自五十年代开始的将鲁迅神化、霸道化的事,鲁迅本人是一点责任也 没有的。他若活着,也断不以此为然,证据就是他在编自己的杂文集时,每收 入一篇论战性的文字,必附对方的原文于后。   在眼下这种较为宽松的文化环境中,将前时强加在鲁迅形象上的神化釉彩 、霸道脸谱剥蚀掉,还其朴实本体,出版一些被多年封禁的书,由当初被误伤 、被过重伤害者本人,或由他人讲一讲当年与鲁迅有关的某些旧案的隐情,或 由读者、评论家对某些被抑人物、被抑作品讲上几句公正话,乃至赞扬话,都 是应当允许的,而且是有益的。但是这样的事必须干得有君子风,有大家气。   在承认鲁迅是自“五四”至“三十年代”那一段文化史上的第一巨人的前 提下,说他只是第一而不是唯一,此外还有谁的诗、谁的散文、谁的随笔、谁 的小说写得很妙,乃至是大家,是国手,都可以随便。若是赌气将谁推到鲁迅 的前头去,换下了鲁迅的第一之位,那不仅是一种妄为,也是一种无知。   眼下有一种人先是用自己那一点名为“现代观念”其实颇浊颇淡的意识和 学问来注解鲁迅,继之便提出某些对鲁迅人格、文格的“质疑”,于行文中又 掩饰不住对自己这种“勇气”、“才气”的彰扬。在很多时候,这种文字都是 作者精神品格的自注。例如,有些人在对鲁迅作品表示很少共鸣的同时,却那 样“入境”地陶醉于周作人的散文,徐志摩的诗,陈源的随笔,我看首先是心 态上的问题,而且这种心态颇有一点“时代性”。   在弘扬鲁迅文绩的事上颇漠然,在对鲁迅的指瑕、寻疵上颇热衷,只能证 明我们自己精神品格的矮化。也许,鲁迅在地下对我们某些文化现象的皱眉, 比这还要早些。不必讳言,眼下有些文化风气,很像“三十年代”鲁迅早就皱 过眉的那些不正之风。 《文汇报》  (19970506№08) ---- 〖新语丝电子文库(www.xys.org)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