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画《阿Q正传》问世一段往事 陈梦熊    丰子恺先生的《漫画〈阿Q正传〉》,是《阿Q正传》改编为漫画形 式中流传最广的一种。它自1937年问世以来,先在广州的《文丛》和上 海的《现实》杂志上刊登数幅,后因画稿被毁于“八·一三”沪战的炮 火中,于是重新绘画,在1939年由开明书店出版单印本。到1949年3月 ,重印了13次,印数达一万余册之多。建国以后,丰老又增绘鲁迅其余 各篇小说,将《漫画〈阿Q正传〉》并入此书,改由万叶书店出版,书 名定作《绘画鲁迅小说》。八十年代,浙江文艺出版社又将此书重印, 刚付发行,即告售罄,可见这本书多么为读者欢迎和喜爱。丰老这部漫 画专集为什么能受到读者如此的欢迎和喜爱呢?究其原因,当是丰老的 文学修养和艺术造诣两皆高超之故。他不仅是老一辈的漫画家,也是一 位随笔散文作家。他喜欢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,发现人们朴素美好的内 心,从而画出生的意趣,给人以美的享受。他的绘画语言和文学语言一 样清丽隽永。何况,他与《阿Q正传》的作者都是浙江人,对原作的社 会风貌和人物,尤为熟稔。丰老的改编不是一挥而就的,他是在充分理 解原著的基础上,进行了再创作。在创作的过程中,即使一个细节,也 十分注意。谓予不信,请看丰老六十年代答复笔者询问的一封遗札:   梦熊同志:   前日从江西回来,始拆读来示。《阿Q漫画》,乃抗战之年(1937 )所作,交学生张心逸刊印,即避寇走广西。后得张生来信,原稿及已 制之锌版皆毁于战火。(记得张生曾印若干册,皆付火云。)因记忆犹 新,即在宜山补作一册,寄上海开明书店出版。其中各图,曾托绍兴本 地人审阅,记得关于“乌篷船”曾由一绍兴友人绘画相示。但关于酒店 招牌,无人提意见。我乡(崇德石门湾)离绍兴三百多里,风习略有不 同。此“太白遗风”、“群贤毕至”乃吾乡所常见,绍兴是否如此,我 亦不能确定。当时绍兴人不提意见,大约视为无关紧要也,至于何者先 画,今记不清矣。草复。     致   敬       子恺      十月三日   这是丰老1962年10月3日亲笔书写的复信。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, 丰老改编这本《漫画〈阿Q正传〉》,应以绍兴为背景。他不熟悉绍兴 风物,稿成后特地请绍兴本地人审稿。乌篷船的式样就是由友人绘画相 示。又据《序言》中说:阿Q赴法场的没有篷的车子,绍兴并无此物。 丰老考虑到阿Q相是集人间相的大成,小说也非限于一地方的写实,所 以不作改动。虽然他无心学考据,但漫画基本上是以浙东风习为背景, 与原著的色彩、基调是一致的。至于酒店招牌的问题,这是我在看到一 份鲁迅谈话记录后的提问。因为1934年10月28日《中华日报》的《戏》 周刊第11期上,载有沈宁的《阿Q作者鲁迅先生谈阿Q》一文。文内记录 了鲁迅对田汉、袁牧之改编的绍兴话《阿Q正传》剧本所提出的意见。 其中一段说:“……不过我们绍兴乡下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酒店。招牌 上也不写‘太白遗风’那样文雅的句子,顶多是‘不二价’。劈头看见 丰子恺的画——一个工人靠在柜台上喝酒,旁边也写着‘太白遗风’, 莫非外省酒店多有这样的句子么?”云云。由于鲁迅谈话中涉及丰老改 编的漫画阿Q,所以函告丰老,并询及此画的创作时间和经过。其时丰 老适去江西井冈山老根据地参观,直到十月初归来拆读以后,才作复如 上。原来丰老的《漫画〈阿Q正传〉》作于1937年7月由开明书店出版, 所绘酒店招牌上的字已是“群贤毕至”,而不是“太白遗风”了。上述 鲁迅谈到的那幅画,可能指丰老另外为报刊所绘的单幅。鲁迅在这里的 说法,似乎不同意丰老所绘酒店招牌写上“太白遗风”字样。其实不然 ,因为鲁迅在这里仅仅指绍兴乡下酒店招牌上并不写这样文雅的句子。 细细玩味起来,他的言外之意是:别的地方的酒店中倘有“太白遗风” 之类的招牌,那么,在改编《漫画〈阿Q正传〉》时仍可用上,并非绝 对不可。据此,丰老在《漫画〈阿Q正传〉》的酒店招牌写上“群贤毕 至”字样,也不算有悖于鲁迅先生的意见了。冯雪峰是有批评意见的, 他在1939年和1940年浙江金华出版的《刀与笔》第二、三期上,以“维 山”的署名发表了《读〈漫画“阿Q正传”〉》和《读〈漫画“阿Q正传 ”〉更正》两文。文章作者毫不含糊地批评说:这本改编的漫画“不能 得到一个绘画上活的阿Q的形象”,也就是说绘画者没有摄取这部伟大 的文学名著的精髓,在画幅上重新创造阿Q的精神和容貌。文章还进一 步指出其根本原因在于没有擒住阿Q的精神,并且在这种精神的广泛性 及其根源的深远上去擒住。那末,尽管丰先生的漫画是严谨和认真的, 但不能、以至不敢将阿Q达到这等层次和水平上来重新创造。此外,评 论者还认为丰先生在画技上也缺乏艺术家的社会的战斗魄力,对原作没 有渗透的理解,只能一一依照原作刻板地画去。然而,回顾这本画集在 出版以来的半个世纪中,它流传面的广泛,为读者所欢迎的程度,即从 普及这本名著的角度看来,还是起到了积极的作用的,这是必须,也是 应该肯定的。   至于雪峰同志在《更正》中,是由于前文刊出时在重要句子中漏掉 了一个“不”字。但雪峰同志并不是单纯地为了改正一个“不”字的错 排而言。他由此而感到一种无名的痛苦,足见其态度的严肃了。尽管雪 峰同志对丰先生已经发表的作品有所指摘,但是对于他的新的认真的努 力却是抱着尊敬的态度。在这里评论者还举出了一个令人折服的见解: “批评者,对于创作者,只要不是一味胡闹,或甘心堕落和有意为恶的 创作者,那么他的努力无论成败如何,都应同情与尊敬的。在批评者与 创作者之间要有一种关于工作的热情维护着两者的关系的。只有在这种 共同的对于工作热情的基础上,批评者对创作者的作品与倾向才被容许 加以严厉的无情的指摘,以至冷嘲热骂,在这样的必要的时候。我(雪 峰自指——作者)以为那有工作的热情的泼辣的尖锐的批评是可以,而 且应当发扬的,但那轻轻地抹煞或封闭作者的努力与发展的批评上的粗 暴与轻薄之风却不可长。当然,对于社会的和政治的意义的敌人的作者 ,又当别论。”这样的见解是精辟的、深刻的,也是有意义的。   今年的9月25日是丰老诞辰100周年纪念日,重读了这封颇为珍贵的 遗札后,倍感亲切,便以虔诚和崇敬的心情,写下这些,藉以作为我对 这位尊敬的艺术家和散文家的缅怀和纪念! ---- 〖新语丝电子文库(www.xys.org)〗